终南何有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龙与猫之国』<Memories>

   
  -娜塔莉个人向
  
  
  
  00.
  娜塔莉小时候,家住在俄罗斯。
  因此她有雪也有亲人,有梦也有温情。
  她养着小乌龟抱着雪橇犬,为一盆小小的蝴蝶兰浇花。
  蛋糕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
  
  
  01.
  生而为万物,死亦为万物。
  _____________
  娜塔莉从来都很厌恶俄罗斯冬天的漫长和其寒冷,但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雪。
  很喜欢。
  雪似乎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但是神奇在哪她又说不清。因此如果有人叫她说出个缘由来,她是什么也说不出的,她只会一味地强调:雪是很神奇的,雪是万物,万物是雪。
  每一个下雪的日子于她而言就像是狂欢的庆典。她堆雪人,无比地精雕细琢,但到最后始终都会是不成样子的。她兴冲冲地向母亲指出那个雪人儿,让母亲辨认那是什么。母亲却永远只会很敷衍地随意瞥一眼,回答是兔子吗?还是狐狸?
  那简直是无比地扫兴了。
  她高声纠正母亲那是外公,是外公,母亲却只是漫声和道啊是有点像外公呢。她是并不关心这些的,她只是想出来催促娜塔莉快些回家别着凉了。
  母亲不喜欢雪,因此她什么也不关心,不关心旋转飘落的冰晶之美也不关心娜塔莉让她看她堆出的外公究竟是因为什么。她只在乎灶火间快要烤好的苹果派和小孩子会不会着凉。
  当然或许也并不能说她不好。 她只是很叫人扫兴。她不关心美。
  娜塔莉抗拒,说要再玩一会儿。母亲挂记着她快要做好的苹果派于是就答应了,还是叫她要快些回家,家里有壁炉烤着,能让身子暖烘烘的;也有刚出炉你的苹果派,酸酸甜甜——是母亲最拿手的点心。
  她说,好。母亲进门去了。她把那个雪人外公拆卸开来了:圆脑袋、胖身子、胡萝卜鼻子和树枝双手,还有那顶灰绿的毛线帽,一个个地拆下整齐地码放在雪地上。然后她拾起那根胡萝卜和外公的帽子,径直走进家门。
  不拆开的话,外公就要被其他孩子弄成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了。
  因此她长久以来从未认为过雪是可称之为圣洁的。它足够冰冷却始终可以任人摆布,这是雪唯独叫她不喜的一点。娜塔莉很厌恶那些被无数人踩过被碾成了一摊泥泞的冰水的东西,她从不承认那也是雪。
  只是后来啊她改变主意啦。她说那也是雪,就像你无法否认光明和阴影的同时存在一样。 你可以厌恶黑暗,但如果没有了影子,光又怎么可以称之为光呢?
  但她依然喜欢雪。而这时候雪的意义发生了改变。在遥远的红海上的小岛,常年都会有热辣辣的赤道阳光投射下来。阿兰星落终年无雪,这里容不下雪的身影。
  于是雪只能空落落地变成她记忆的一部分,在悠远的梦境与古老的曲调中绽放,构造成她俄罗斯老家的虚幻泡影,可望而不可即。
  一触即散。
  
  
  02.
  失去正是不得已。
  _____________
  娜塔莉养过一只小乌龟和一盆蝴蝶兰。
  它们都是父亲一次出差之后带回来的。小乌龟只有娜塔莉手掌大,龟壳上勾勒着一圈圈诡谲的花纹,在很多时候喜欢将头缩进厚厚的甲壳并以之为保护。蝴蝶兰也是很小的一盆,从土壤里抽发出长长的茎来,两瓣白色花瓣在风中如同翩飞的蝴蝶,叫人看着便心生欣喜。那是父亲送给娜塔莉的礼物,都是从南边的东南亚国家带回来的。
  父亲用大手揉揉娜塔莉柔软的葱色头发,说:“好好照顾他们哟。”
  她仰头,用力地点头,眼中闪出惊喜的光。
  娜塔莉给它们取了名字,乌龟名叫“艾吉”,蝴蝶兰名叫“卡塔西莉娅”。在那个小女孩的世界里,它们成了她真正最好的朋友。
  她呵护它们。它喜爱着他们。她用尽自己当时所能做到的那些一切去呵护去喜爱。
  -
  北地极浅淡的阳光中,乌龟从甲壳中探出头来,略略扭动身子,鼻翼翕动着凑近那盆小小的蝴蝶兰。清风中花瓣扑倏摇动绚丽如同蝴蝶飞舞。女孩靠在阳台边沿,葱色的卷发映在在穿透交错枝桠的阳光下显出一个个圆形的光斑来。
  是最为美好而单纯的美。如同吹出的圆泡泡里倒映的绚烂光影,在阳光下显现出最为动人心魄的姿态。
  然后,转瞬即逝。
  -
  你问,后来呢?
  后来它们都死啦。
   蝴蝶兰卡塔西莉娅的家是远在东南亚的亚热带雨林。她喜暖畏寒。
  早在第一天来到这里,它就几乎已经失去了存活的资格。
  哪怕是在娜塔莉精心的照顾之下。
  她看着那只白色的蝴蝶一点点萎靡下来。卡塔西莉娅飞不动了。它日益地凋败下去、委顿下去了。白色花瓣的边沿逐渐染上了病态的枯黄。
  娜塔莉没有挽留的余力。她倾注的心力也一天天随之萎败下去了。
  卡塔西莉娅,那盆蝴蝶兰要死了。
  而她没有能力做它的救世主。她第一次感到了无助。
  -
  打从蝴蝶兰第一天开始枯萎,艾吉就沉睡过去了。小乌龟缩在甲壳里面缩了几天几夜都没出来,尾巴软软地耷拉出来。她问父亲艾吉怎么啦?父亲凑过来捏起乌龟,给它翻了个身,拉出小龟的脚试探了几下,然后拍了一把娜塔莉的肩说,艾吉睡着了,不要去打扰他,他不喜欢被打扰。
  “不要去打扰他,不然他就不会再理你啦。”父亲对她勉强地笑,如是说。
  她懵懂着,却已经多少知道了些什么。
  于是她自己从厨房里拿了餐勺在卡塔西莉娅的花盆里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洞,并不很深的。她小心翼翼地将死掉的小乌龟放在里面,铲起一层薄薄的浮土扬在他身上。土撒在龟背上,土粒填入了甲壳上的纹路。
  然后放下餐勺,蹭掉那上面沾上的尘土。
  好了,她已经做好了。成功而彻底地把泡泡戳破了, 把小乌龟和蝴蝶兰连同她的梦一并埋葬在土壤里了。
  已经做好了,做到了。
  她端起花盆,走到垃圾桶边。她站就在垃圾桶旁边了,只要一弯腰,她就能把花盆扔掉,把包袱甩掉,把美好戳破。
  可是她顿住了。她端着花盆站在垃圾桶前,然后回身,沿来路走回去,将花盆重新摆在了阳台上,与原来完全一样的位置。
  -
  后来有一天母亲要将花盆扔掉的时候刚刚好被她撞上了。她看见了一下子就哭了,哭得声嘶力竭。那是她第一次哭得那么难过和狼狈,失去了理智一般的。丝毫不听劝。
  她哭,不知道究竟哭了多久。到最后哭得声音都嘶哑了感到了无比的疲倦,于是声音渐渐小起来了。她嗫嚅着蹲下身,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中看得见一个小花盆。塑料花盆早就碎裂开来了,外壳上长长的裂纹从从底到顶,露出里面灰黑色的土壤来。那是家人为了安慰她又拿出来的。
  她咬着下唇,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突然就觉得自己真的很可笑。
  她为什么哭呢?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言说的理由。
  她分明并不是为了乌龟和蝴蝶兰而哭。是她亲手将他们一并埋葬的,连同自己无望的希冀一起。
  或许很久以后的她才会意识到,那时的哭闹不过是一个懵懂的孩子在哀悼自己第一次品尝失去的苦涩。 她并非不懂缘由,她只是不愿意失去。 那孩子第一次意识到她无法做任何人的救世主,也没有人能够做她的救世主。
  而失去本就是不得已。
  
  
  03.
  万物皆有始终。
  ___________
  娜塔莉曾拥有过一只西伯利亚雪橇犬。更准确的说,那是她大哥的雪橇犬。
  娜塔莉的大哥已经参兵去当海军了。那条雪橇犬已经很老了,名叫乌尔塔,早在娜塔莉的大哥还是个少年、娜塔莉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它就已经来到了这个家,算起来娜塔莉五岁时它已有十五岁了,放在狗之中早已算是垂暮之年。
  它身上也确实带上暮气了。它早已失却了烟灰色的漂亮皮毛,厚厚的皮毛总像是沾着脏污一样显得很脏而杂乱。浅蓝色的眼睛已褪色而更趋近于白色。西伯利亚雪橇犬会出现“雪鼻”现象,乌尔塔却在一个寒冬之后鼻吻彻底褪色为粉红色了——这是年老的象征,尽管这种现象与疾病无关。它的眼角开始带上眵目糊,行动也逐渐迟缓起来。
  -
  乌尔塔是条老狗了。它对于除了主人伊凡托卡之外的这个家庭里的人都会恰到好处地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但也从不抗拒别人的主动示好。因此娜塔莉便顺利地黏上了乌尔塔。
  娜塔莉喜欢乌尔塔。
  乌尔塔有趴在壁炉前烤火的习惯。它喜欢注视着那些跳跃着的火苗,火焰散射出耀眼的光彩映照在它发白的眼睛里。它往往会在噼啪的火星迸溅声音中逐渐地睡过去。娜塔莉喜欢将自己总是有些冰凉的小手伸到它的肚皮下感受潮湿的温热。有时候娜塔莉把它弄得不舒服了,它睁开眼来,半是惩罚半是亲昵地伸出舌头在小姑娘的脸颊上舔一下,弄得她满脸都是黏糊糊的口水。小姑娘却丝毫不恼,咯咯笑着去搔乌尔塔总是竖直着的耳朵。
  玩闹一通,总是他们相依偎着打了个盹,娜塔莉柔嫩的脸颊蹭在乌尔塔稍显杂乱的皮毛上,呼吸声匀停而舒缓。有温热的气浪打在他们身上。
  伴随着跃动的焰光、噼啪四溅的火星与柔软的躯体,
  在安然中静谧地入眠。
  ——是与自然相通。
  -
  下雪的日子里,乌尔塔常会倚在门边略微眯起眼注视着小姑娘在雪地里奔跑、跳跃、大笑着堆雪人,粉色的鼻吻翕动着嗅闻空气中弥漫的冷意,仿佛回到了它的祖先世代生存的故土,在狂风暴雪中啸叫着与狼群对峙。时不时的,它的浊眼中仍能透出超乎寻常的锐利与凶悍。
  而它,一条年岁已逾十五的老狗,或许终将——
  葬于泥土,
  归于自然。
  -
  年末的时候,娜塔莉的大哥伊凡托卡回过一次家。乌尔塔早已没有了足够的精力去扑上去用尽自己的肢体语言去表现其欢乐。它只能拖着慢吞吞的步伐走来,乃至于成了全家里走来最晚的一个。
  那个结实了许多的大小伙子揉一把乌尔塔的头,开玩笑道:“怎么,才一年不见乌尔塔就已经把我给忘了?真的好喜新厌旧啊只要娜塔不要我啦。”
  全家都哄笑起来。乌尔塔甩甩脑袋摇起尾巴,嗓子里发出了几声低沉的吠叫,混在众人的说笑声中完全没有被注意到。它仰头看向伊凡托卡,以前所未有的极其认真的姿态凝视着它的主人、它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陪伴的人——他几乎要让它认不出来了。
  青年人却是正当最好年华的时候。他咧嘴便能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来,仰头便能灌下满满一瓶火辣的伏特加。他搂着父亲的肩膀——他已经比自己的父亲高了不少了——高声讲述着自己的生活发出种种喟叹,完全、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那位年已迟暮的老朋友。
  而乌尔塔向他投向了最为温柔和认真的凝视。
  -
  那是乌尔塔最后一次见到它的主人。
  它愈发虚弱了。它越来越怕冷,身躯也愈发无力,乃至于已经无力走到雪地里去注视着那个小小的姑娘的玩闹。它趴在壁炉前的时候越来越多,打盹的时间越来越长。乃至于很多时候几乎是对外界浑然不觉的,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在某个时候独自一个悄然死去。
  而它的眼神总是疲惫而平静的。
  乌尔塔死在冰湖开冻的第一天。最先发现的是娜塔莉。
  与往常毫无二致的,她蹑手蹑脚地凑近壁炉,蹲下来将小手伸入老雪橇犬的腹下,乌尔塔缓慢地睁开眼,眼皮半耷拉着,很慢地伸出舌头舔吻娜塔莉的脸颊。它的动作因虚弱而显得过分轻飘飘的。娜塔莉捋了捋乌尔塔厚实的皮毛,抱住了它,将脸颊蹭在上面。她一点点地感受到了乌尔塔的体温在逐渐地下降。正对着壁炉她甚至慢慢有了几分热意,老乌尔塔的腹下却逐渐变得温凉。她的手犹疑着划向心脏的位置。
  没有心跳了。
  那是娜塔莉第一次如此直面死亡。但她只是将手抽了回来,把老雪橇犬放成一个舒服的、它平素最喜欢的姿势,然后站起来,拍掉衣服上蹭上的尘土。
  “爸爸!妈妈!外公!姐姐!”她高声喊叫道。
  然后,她用极轻极细的声音、如同喃喃自语一般地轻声说道:
  “乌尔塔一睡不醒啦。”
  
  
  04.
  生存还是毁灭,是一个问题。
  _____________
  “娜塔,不要分神。”外公皱起眉头,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
  “嗯、嗯。”她漫声应道。
  -
  外公年轻时是一名在克格勃被培训出的间谍,在美苏冷战时期曾频繁活跃于地下的战场,干了几件大事也挽救过许多人,在暗影中为王,为自己的国家争取一切。
  直到现在外公仍有身为一个优秀间谍的良好素质。他的身体仍很健壮,有敏锐的观察能力,也能够轻易辨认出对方是否是在撒谎。
  外公常常将他年轻时的那些精彩刺激的间谍故事拿出来讲给孩子们听,家里的孩子们几乎都是自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故事精彩刺激有趣不假——只不过想必没人愿意反复听那些几乎已经烂熟于心的故事吧。
  而更要命的是,外公似乎想要把孩子们都培训成间谍似的,还非要教他们读唇语。不过面对外公这样的人,只要稍微学会个一两句蒙混过去,他也不会深究。这种时候外公往往会叹起气来,显得有些落寞。但显然无法否认的是,外公确实显得很过时很迂腐,尽管他对于每个孩子都是超乎寻常的疼爱。
  -
  “娜塔——不要分神——会了吗?”外公问。
  “会了,已经会了。”她附和道。
  “唉——我来问你两句。”外公又开始叹气了。
  等娜塔莉磕磕绊绊、错漏百出地辨认完那两句,外公说:“算了吧。”他爱怜地看着娜塔莉,“我给你读书上的故事吧。”
  小姑娘惊喜地抬头,猝不及防面对上了外公微微仰起的脸。外公的嘴唇微微翕动,她惊讶地发现外公是在用唇语说着些什么,而她只能简陋地辨认出那样一句显得非常奇怪的唇语——
  ——“总还是要去面对的呀……”
  
  
  05.
  无处可逃。
  ______________
  娜塔莉有一个老姑婆,也就是外祖父的姊妹。
  那个女人在整个家族中都是颇不受待见的。她未婚无子,除了娜塔莉的外祖父、她这位唯一的直系血亲会每月和节日里为她送去一些可供吃穿的物资,完全没有人去关心她。她住在灰扑扑的老式公寓里,被所有人当做一个真正的疯婆子。
  -
  大概在娜塔莉五六岁时,她第一次见到了奥卡德娃·西娅尔达利、即这位老姑婆。
  那天是——是什么日子呢?她压根记不清了,或许是圣诞节之类的节日吧。童年的记忆太过久远,只剩下了模糊苍白的一片,仿佛是隔着毛玻璃的世界——她无论怎样努力地搜寻,都找不出一丝清晰的记忆。
  但十分奇异的——她记住那天下了雪。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就像每个冬天的每一天一样。但她却记住了所有——哪怕是飘过她面前的每一片雪花的图案。
  母亲和父亲一边一个地牵着娜塔莉的手。他们是因为外祖父身体欠佳,才代替他来给那个老太太送东西来的。他们窸窸窣窣地谈论着一些有关这位老姑婆的琐细传言。
  “娜塔?”母亲忽然叫她。
  “嗯?”
  “姑婆很老了,她……她有时会说胡话。不要理她。” 母亲委婉地措辞。
  “……好。”
  她应答的声音淹没在寒冬呼啸的风雪声中,如同裂帛般破碎开来,同记忆一并掩埋在了西伯利亚的无垠冻土之下。
  -
  那位老姑婆面对她父母的来访只是投以淡淡的凝视,她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那些东西和钱财。她将目光凝聚在了娜塔莉身上。那张皱纹纵横的的苍老脸面上露出笑来,显得很慈祥的模样。
  “小姑娘,你可以过来。”
  娜塔莉犹豫地回头看向父母。母亲微微颔首算是表示了同意。于是她迟疑着走向老太太——
  老太太一把用苍老而青筋密布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所用力道之大让她几乎忍不住要痛呼出声。奥卡德娃突然张嘴,用诡异的语调吟唱起了古老的诗句,那些古代的游吟诗人编织出的美好幻梦和绝望悲歌——
  “那些、那些太初混沌的宝藏、上古神之世代的遗韵——”
  “那些被放逐的极致梦想、伊甸园里种出的金苹果——”
  “那些神予人类最后的慈悲、普罗米修斯窃来的火种——”
  “那座流浪的孤岛、无家之人的归乡——”
  “腐败龙骨上绽放出最为艳丽的花朵,你——”
  “无处可逃……”
  那几乎是把娜塔莉吸引住了。在剧痛中她抬头,看见老姑婆近于疯癫的神情。圆睁的双眼、极尽厌恶和惊恐的神情与口中吟唱的奇异语调,杂糅着方言的难以辨析的词句,在诵唱着上古曲调的断句残章——
  在最后的最后,她看见那双满含温柔的绿色眼眸,从眼角缓缓流落的浑浊泪光——
  我,同你……
  -
  她似乎总能在生活中看见那双眸子了,碧蓝如同最清澈的溪水,也如同最幽深的寒潭。 对她像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像是有什么在向她召唤,却时不时又让她感到恐惧得浑身发颤。
  ——那位位老太太似乎正是某种异常强烈的恐惧和坚决无比的希望的载体。
  -
  后来娜塔莉从信箱里取信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信上的“收件人”一栏写的竟是娜塔莉·伊文斯卡娅,她的名字。信封上印有非常华丽的动物图腾和古老文字,同奥卡德娃一样似乎带有那种神秘的吸引力和令人战栗的诡异。指腹可以感受到烫金花纹微微凸起的质感。
“敬启   列夫维科与拉西卡·伊文斯卡娅:
  展信安。
  ……
  因此希望娜塔莉能来我这里住一段时间。我可以教她烘焙。如有不放心大可以随时来电或致信询问。我的公寓虽狭小,却也住的下一大一小两人;住宅区虽破败,但治安一向很好。
  祝   身体健康
  奥卡德娃·西娅尔达利·彼得诺夫娜·伊文斯卡娅”
  是很漂亮的手写体,遒劲而连贯,有着独特的美感。与其疯癫邋遢的外表相比简直出人意料的,她的措辞都很委婉且妥当。……那个生长在二战时期的纺织工的女儿。这显得很不寻常。
  “那你……你愿意吗?如果愿意就可以。” 母亲向她询问。
  “……好……好啊。”她答。
  这其实是很不对劲的,而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父母与那位老姑婆并不熟悉……按常理他们不会让她去那住下的。何况那还是一个显然疯疯癫癫令人害怕的老太太。
  -
  于是娜塔莉来到了奥卡德娃的家,城东老旧的公寓区。
  娜塔莉发现奥卡德娃其实算是个很好的老太太。不那样疯癫的时候,老奥卡德娃能够把灰扑扑的老公寓打理得整整齐齐、焕然一新。她说:“我们简直像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了——这地方。”她的手指划过灰白的墙泥,轻声喟叹。她长于烘焙,屋子里时常能弥漫着香甜的蛋糕的气味,只要耸耸鼻子就能够感受到那样的美味和莫大的幸福。
  她果然教娜塔莉烘焙了。奥卡德娃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当然绝不是一个温柔的老师。她的指挥和教学都是言辞简明扼要又十分精准的。如果娜塔莉搞出了一片狼藉或者做的蛋糕异常难吃,她便会皱起眉头训斥。当然绝不是毫无来由的,每一点批评都是一针见血指出娜塔莉的不对之处和该改进的地方。
  她不常说什么漂亮的话,也从未提及为什么要把娜塔莉请来。但她永远会周到地收拾好一切,不颐指气使也不把小姑娘宠得像个公主。
  有耐人寻味的妥帖。
  -
  在奥卡德娃家也有些很莫名其妙的约束,比方说绝不能打开奥卡德娃衣柜的最右边一间、绝不能拉开床头老旧的红木柜子、绝不能去翻阅和扔掉衣柜顶上堆得厚厚的二战时期发行过的报纸、绝不能作出任何表现出信奉上帝的举动——绝不能、绝不能——奥卡德娃反复对她强调。
  秘密。显而易见。那些不可知的秘密于她而言有着与奥卡德娃自身一样的诡异吸引力。
  孩童的好奇心很难被遏制,因此娜塔莉不止一次地尝试过违背禁忌去打开那些潜藏着被遮掩的秘密的东西。但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哪怕她踩准了奥卡德娃不在家或睡午觉的时刻,这个女人也总能在她刚刚准备实施第一步的时候极其巧妙地拦截住她,似乎非常刻意的。于是这也构成了奥卡德娃自身秘密的一部分。
  “你不该知道它们,娜塔。”
  “不要、不要重蹈覆辙——”
  破碎的梦境、碧绿的双眸、眼角的浊泪、烫金的信笺、那些潜藏着老旧物什里的、一直被埋藏的秘密——
  还有、还有什么——
   一并混杂着成为了她的记忆,在广褒的雪域冻土上萌芽、生发——
  最终枯败。
  -
  娜塔莉收到阿兰星落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时,正是约定好的她住在奥卡德娃家的最后一天。
  不知因为什么,或许阿兰星落学校知晓预备生们的动向吧,那份录取通知书是被寄到奥卡德娃家的。奥卡德娃托娜塔莉出去去信箱取信时娜塔莉就拿回了这样的一封信。寄给“娜塔莉·伊文斯卡娅”,因此奥卡德娃叫她自己读,于是她磕磕绊绊地读起了那封用了大量复杂语句和生僻词汇的信来——
  “阿兰星落学校入学录取通知书——”
  安静地织着毛线的奥卡德娃猛然抬头,死死盯住了娜塔莉手上那封信笺——
  烫金的形式古朴的花纹、诡异的动物图案、挨个镌印上去的九种图腾——
  阿兰星落。
  ——与当初奥卡德娃所寄的信用了完全相同的信封。娜塔莉突然意识到。
  “……我校师资、设备都是一流,软硬件实力兼具,医疗发达,住宿条件极好,可随时与校方联系,免费提供往程机票……”
  奥卡德娃重重闭上了眼。
  “校长    梅利伊布拉    敬上”
  ——无处可逃。
  
  
   06.
  去,远方。
  __________________
  莫斯科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候机室。
  娜塔莉坐在候机室的椅子上,脚边放着着厚重的大行李箱。环境有略微的嘈杂,父亲和母亲分坐在她两边。
  算着离机场开始广播检票的时间不差多少了,母亲轻声询问她:“要不要再去趟洗手间?”
  “啊?呃……好的。”她心不在焉地回应。然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很快地起身小跑向了不远处的洗手间。她将手伸向外套口袋,隔着布料可以摸见那个方形的小盒子。
  一个棕红色的小火柴盒。大概是很久以前的牌子了吧,娜塔莉从未见过的。
  “等你上了飞机,你就可以打开它了。”奥卡德娃说。
  -
  她第一次当着娜塔莉的面打开了床头那个老旧的红木柜子。显然是很久没有被打开的样子,扑面便是浓重的灰尘,呛得娜塔莉猛地打了个喷嚏。那里面只有三样东西,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半张被撕裂开的老照片,边角泛着黄卷起;烫金的依旧显得十分崭新的一封信笺;和这个小小的火柴盒。她拿出火柴盒,递给娜塔莉。
  然后,她轻轻关上了柜门,将秘密再次尘封。
  “是什么?”娜塔莉手上掂着小火柴盒,脱口而出。
  奥卡德娃摇摇头,不作答。
  “你可以在上了飞机之后打开它。”
  老姑婆的绿色双眸中漾着些什么她无从探究的东西。“做个榛仁蛋糕去吧,娜塔,我教过你的。”她轻声、轻声地说道。
  第一次,那个一向言辞尖利的老太太没有批评她做出的蛋糕显而易见的味道寡淡。“很好吃,娜塔。”奥卡德娃微笑着说,“你是能做出更好吃的点心的,在将来。”
  她的姿态显得很奇怪,像是在送别一位终将逝去的老友。眼中漾起的碧绿漩涡与鬓角丝丝缕缕的白发一并诉说着古老的悲歌。
  ——本就无处可逃。
  “那些被放逐的极致梦想、伊甸园里种出的金苹果——”
  “那些神予人类最后的慈悲、普罗米修斯窃来的火种——”
  -
  关好的隔间里。娜塔莉将马桶盖翻下来坐上去,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那个小火柴盒来。
  她显得很等不及。好奇的天性使她赶在上飞机之前——尽管其实离登机也没有多长时间了——就忍不住想探个究竟。火柴盒和它里面装着的东西——正是无比吸引人的、她一直想要得知的秘密。
  她将火柴盒倒了个,从底端打开它,从外面只能看见里面一片阴暗。于是她将里面的东西倒入手心。
  是许多灰白的细碎粉末和几块稍大的碎片,散发着类似于铁锈味的闻起来令人很不舒服的味道。……什么东西?似乎很难判断。她用手指捻起一些粉末来看,又翻看着稍大的碎块。……那些稍大的碎块上似乎有一些刻痕,应该是有规律的刻印吧,只是她辨认不出来。 或许是文字?
  那么那多半是一种她不懂的文字了。……拉丁文?希伯来文?阿拉伯文?中文?……是什么呢。
  突如其来响起的机场广播吓了她一跳:“请乘坐ATLANTHELOT   2583航班的旅客立刻前往检票口检票……请乘坐ATLANTHELOT   2583航班的旅客立刻前往检票口检票……”
  ……要开始检票了。她匆忙地将手心的东西倒回了小火柴盒,封上盒口塞进外套口袋,拍拍手拍掉手上残余的粉末。她跑回去的时候检票口处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她从父母手中接过自己的机票和行李排到了那边队伍的末尾去。她向父母挥手告别,他们也向她挥手,都露出笑来。
  她随着队伍的长流一点点向前龟移,乌压压的人群挤在她前面。她拢了拢外套,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口袋里那个小火柴盒。有些粗糙的纸盒子,掂起可以感受到一些分量。
  快到检票口了。她听见父母在叮嘱她些什么,但混在了那些嘈杂中完全难以辨析。她只有回头看向父母的方向,向他们挥手、微笑。
  她拖着行李走进了登机口。奥卡德娃的火柴盒塞在外套口袋里,阿兰星落的录取通知书放在行李箱里。
  她满载着记忆与梦想,踏上不可知的旅途。
  她将拥有一切,也将失去所有。
  “那些、那些太初混沌的宝藏、上古神之世代的遗韵——”
  “那座流浪的孤岛、无家之人的归乡——”
  
  
  -END-
  
  -西伯利亚雪橇犬听起来就是比哈士奇逼格高对吧。
  
  
  Tips:
  奥卡德娃是曾经甄选的幸存者,保有部分在甄选中得到的能力,与此同时被视作了疯癫的。
  火柴盒里是人的骨殖,碎块上的刻字均为“ATLANTHELOT第xxxx届预备生xxxx,死于xxxx年xx月xx日”,是残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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